2015年8月4日 星期二

8/4更新

因應高層關切,將名諱等機密資料掩去。老話一句,內容絕非虛構,但情節如有雷同,純屬巧合,敬勿對號入座,特此聲明。

2015年8月2日 星期日

仲丘雖死,大盜不止(六)- 蚍蜉撼樹,知其不可為而為

退伍至今,每當回憶於此,猶如癲癇病發,起初全身強直不能自已,隨後全身癱軟,意識如夢中夢般,層層疊疊難以跳脫。如此強迫性的挖掘苦痛,究竟圖的是什麼?捫心自問,前方早已眾多先烈橫陳,身死於國家機制的壓迫,近如成功嶺某位替代役的殉身,也未能喚醒所有真相,那麼我又如何以一活人身份,祈求什麼改變?用血肉身軀前仆後繼,也終究難以撼動分毫這迷彩巨塔不是?更別說發表言論,既對我無好處,又可能掀起不樂見的波瀾,自找麻煩?

蚍蜉撼樹,螳臂擋車,有時不是真傻,而是知道功成不必在我,期待真積力久則入。即便這些真假難辨的遭遇,一旦遇上了就無可改變,但只要有一位讀者能夠記起教訓,或者一位軍隊高官能改弦易轍,讓軍隊陋習及時改觀,那麼我的確成功動搖了什麼,也足堪告慰這珍貴又荒謬的一年。

如果你是即將入伍的學弟,其實不必太心灰意冷,要知道此處血淚經歷,畢竟是一百零九分之一的機率才會碰上,能夠先替代役未中籤,再抽中此龍潭寶地,大抵也要求十分幸運。再者,相較於工作,從來沒有目標如此明確,彼岸就在不遠處的挑戰,認真地投身其中,嬉笑怒罵由人,那麼餘下的空間,還有很多可以自由發揮,勇於任事。身為軍醫,能拯救多少人於水深火熱中,也就值得全力以赴,從病症解析至心情開導,儼然讓荒廢的醫務所成為庇護所,也算得自豪事蹟之一。

再說,彼眾人昏聵之境,總還有清醒之人,在這段水深火熱期間,還是有太多貴人要感謝,例如從南到北,數不清的緊急救護員(EMT),恰巧補足了醫生對第一線處置的不足,也著實在他們的協助下,化險為夷好幾回。又極少數,但更顯珍貴的志願役士官兵,願意放下對立,攜手在艱困的環境裡,讓醫務所勉強運作,其功不可沒,也打破了我的成見。沒道理自己選的,就必須噤聲不語,多少人因為苦衷而留下來,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,箇中心情,非過客如我能輕易評判的。所以還好我退了的各位學長,本文不為秋後算賬,自娛娛人之外,還望有不得不的體諒,清斯濯纓,濁斯濯足矣,自取之也。

最後,再回贈那些高官一句話吧,也許我們真的欠國家什麼,但我們可不欠你們什麼。

仲丘雖死,大盜不止(五) - 懦於任事、邀功諉過

有道是「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」,可是在需人孔急的國軍裡面,反倒是「不管啥位,先謀再說」,如果又遇上一些推諉卸責之士,那其他人日子又更難過了。偏偏在此摧枯拉朽之際,上級又偏愛下些不切實際的命令,身為執行者,要不老實不客氣的反應窒礙難行,要不犧牲自己的時間金錢來填補缺口,哪種方式做的久,其理自明,反正領的都同一份薪水,於是經過幾個惡性循環,汰強留弱之後,不難想像剩下的「資深幹部」會以何等樣貌示人。在他們沆瀣一氣的領導下,「不得已」的假資料滿天飛,甚至連偽造文書的工作,也要把爛帳往義務役丟,反正資歷就是硬道理,耐不了他何,當然是拿我們開刀。

整日面對這些,不知是真弱或裝弱的高級幹部,為了明哲保身,也只好一肩扛下數職。初始只是連長口頭要脅去擦槍打結而已,做家庭代工兼聯誼,倒也是舉手之勞,沒想到隨後來了個更懦弱的連長,對上沒有肩膀,對下沒有仁慈,便開啟了學習技能的悲慘生涯。猶記得剛回到數月不見的醫務所時,那位連長先是口頭要求環境整潔,對於一人組長來說,身兼清潔工之職,倒也合理,共體時艱嘛!沒想到數日之後,他氣沖沖的登門造訪,眼歪嘴斜的炮了幾句:你有二十四小時看病嗎?沒有嘛,那為什麼不能掃地等有病人再回來?」、你一個軍官領這麼多,做得比兵還少。有領領導加,是不是該回來值星?」、你說範圍太大,那不然我現在來掃,半小時內掃的完,你就給我回來背值星」、再讓我被營長罵,你就回來值星」,句句經典,尤其是關鍵的最後一句,罵得我真是汗顏,於是甘冒中暑風險,掃了三大袋落葉才平息他的怒氣。而同時間,其他義務役弟兄也沒閒著,為了營區內的蚊子太多,這位連長決議把池塘的水淨空,但沒有抽水機何解?於是更經典的命令出現了:派弟兄親自下水,一人一臉盆,團結力量大的把水掏空,一時間彷若精衛填海,天地為之動容,有些人熱到快暈厥了,班長也不見憐憫,還得我趕緊送上冰水茶杯,否則有人倒下,也是徒增我的業務量。至於結果?午後一場大雷雨,從此無人再問過池塘的水深了。

也許試過水溫後,知是軟土,便開始深掘。於是各種命令橫行,主官裁量權漫天飛舞,此時洽是個落葉繽紛的春末夏初,每日晨起灑掃,修剪他應該要派專人修剪的枝葉,管制他應該管制的交管人員,把玩著他應該要請通信排準備好的通信器材,試圖修著二級廠技工該修理的救護車,開著會讓我擅離職守的無聊會議,動輒得咎,便以「你是不是某營的人啊!你軍官欸!」之類理由搪塞。而後食髓知味,整坨營部和著連部一起凹,當那位營長對著義務役的我,口沫橫飛說著責任制的時候,簡直忍不住噗哧一笑,不過這也體現了他們的雙重標準。

又某日營部突發奇想,預計管制所有體重過重人員,想當然沒什麼人願意像國小學童一樣被管制,但還是得生出對應的管制資料。原本這類人事資料,都是營級的業務處理,然而這會,他們臉臭的湊過來,把資料丟給我,「這讓我們做也太奇怪了吧?」或許吧,想盡辦法讓所有人自填體重後,營長仍不滿意,又更突發奇想的要我定點於連前,甚至帶著體重計,從事一個一個追著跑的「巡迴醫療」,好說歹說,終於把O指部有史以來最真的資料交出去,那些坐領乾薪的業務,竟還有臉皮回頭跟我要求複本,理由是「以前送的都是假資料」。再後來,他們玩膩了一遍又一遍的體重資料,開始要開減肥班,公文寫明由士官長督導,醫官僅提供專業建議,卻又一副干卿底事的把資料拋過來。如此寡廉鮮恥,可謂世界一等。

除了營級不負責任,整個指揮部的醫務行政也是軟弱無能,近乎癱瘓。試想以一個小小少尉的階級高度,有可能統整資源,負責全營區的醫療行政業務嗎?可惜上頭的人跑了、睡著了、錢包掉了,電話一股腦地打進醫務所,又是那句事情一定要有人做,所以我欠國家的,得脫褲子還債。舉凡全台灣O戰分部的住院人數、衛藥材申請、生物防治、環境清潔,都不得不經手,除了責罵中學習,也只能看著他們的薪水嘆氣。

在這惡劣的環境下,能跑的早早掛冠求去,醫療人力極度不足,醫務所排班也是捉襟見肘,跑不掉的我,竟還要負責跪求各單位派員協助值勤,好不容易做出的協議,卻又沒人認真遵守過。所以救護車駕駛三境界,「有急救證照也有駕照」是個規定,再退化到「有急救證照沒駕照」,最後體驗到「沒有急救證照,但才剛考到駕照」,就已經快讓我隨著車子直入忠烈祠了,真的不敢想像兩者都沒有的境界,幸好來不及就退了。

身兼數職早已是國軍的日常,能夠實質從事醫療官、預醫官、行政官、後勤官,以及更多名字不好聽的工作,就彷如接下他們白花花的薪水,著實令人興奮。也許看官要好奇了,究竟能推諉卸責到什麼程度?或許退伍的遭遇可以略虧一二:直至退伍日為止,連長和人事官,還在為著我的退伍令流落何方而打著排球,殺聲震天,徒讓留守的排長無所適從,便可見其推託技巧之一斑。一路自六點找到晚上八時,才終於在抽屜縫隙找到一份沒有名字的退伍令,以及沾滿灰塵的制式獎牌,特O之光,的確是個很想讓人都走光的單位,才終於跟我老死不相往來了,拿不到算不清的退伍旅費,也就當作保命財了。

 仲丘雖死,大盜不止(四) - 倚強凌弱、任意使喚

行文至此,讀者應能略知他們是怎麼看待義務役醫官:這麼好用的人力。當時剛下部隊沒兩天,旋即被押到嘉義移地訓練,參加山隘行軍等大型歌舞劇,好不容易安全謝幕,回來沒幾天,不小心被發現,馬上又發射到高雄岡山。曾經想不開的四處陳情,只得到一句某科長的訓勉,我就噤口了:「我們隔壁就有804,不需要醫官」。當時想著,如果你們不需要,那又何苦設計出這支籤,讓我自費坐了人生最貴的計程車,最遙遠的返家路?日後方體會其用心良苦,對那些需要個人型立牌,符合國防部規範以免受罰的單位,確實我才是重要的。因為配合度高,於是名聲日響,應召的電話逐漸增加,口氣也越不加矯飾,「你下星期一就去某某地,你一定要去!」、「你明天值勤嗎?那你明天要支援勤召」、「你知道你明晚要查哨嗎?自己要積極一點去詢問嘛!」、「明天去台南選兵喔,自己去啊,不然咧?」充分展現他們的任真可愛。

但是經驗越豐,漸次體會到,其實身在別的單位,是多麼開心的事情,例如三個月的岡山基地,人力充足,設備完善,氣氛歡愉又受當地長官厚愛,雖然一碰到O指部單位,又是一段挨餓受凍的故事,但那確實是我活得最似醫生的數個月。也許是在外單位過得太開心了,一旦回來,O指部的高官們,便要好好審視,到底是誰用了我這塊禁臠?要怎樣,才能把我這快離開的禁臠,利用得淋漓盡致?當我被他們視為可支配的軍品,正如同嫖客也不會對應召郎多好聲好氣,「過太爽了嘛」,我猜他們是這麼想。於是一切從營長的訓示開始:「我不會把你當成義務役的兵去管,但也不會把你當成志願役的官對待」,而簡單來說,這句話的翻譯就是要求像個官,做得像個兵,就形塑了我剩下來一百多天的日子。

有一回,某連長是這麼示範尊重的:部隊正在擦槍時,我被使喚下來,風塵僕僕地像個戳水泡郎中。正當專注於戳位女性士官的腳掌時,那位連長一邊興致高昂的打情罵俏,調戲的說「那襪子一定很臭」,妹子開心的咯咯笑,「來聞聞看阿,呵呵呵」,好不愉快。說時遲那時快,連長作勢撿起襪子,就往我鼻孔戳。當下除了跟大夥一起強顏歡笑,也沒別的法子可想。又一次,離營前發送餐點,連長:「這是早餐剩的吧,會不會壞掉?」而我恰好路過,連長竟表示,「醫官你吃吃看吧!看你會不會吐就知道囉!」

一次又一次,終於意外盼到連長交接,原本以為態勢好轉,但沒過幾天,一次移防任務,在個全營區停水,大家都沒有乾淨水喝的夜裡,他親口下了命令:「這個牙線棒,八條濕紙巾給你。長官吃飯的桌子也一併塞救護車。長官桌的行政事務就交給你全權管制喔!快去找飲料機投八罐礦泉水給長官喝!」至此我全然醒悟,此後,威脅我掃塊比籃球場還大的地,把醫務所關掉跑去開無關緊要的會,統籌全營救護人力丟給我排班,諸如此類越俎代庖的故事,越演越烈。而有關的權利,假怎麼排,錢怎麼領,飯何時吃,怎麼退伍,就真的是自求多福了,誰管呢?先把任務完成就對了。

而另一方面,別以為政戰單位能多好心,那位連白臉都懶得扮的連輔導長,使喚人來倒也得心應手。有一回,半夜11:40來電:「醫官不好意思,有一位副連長長水泡腳腫起來,你打個電話幫他看一下」,想想不是急事,睡著,隔天6:00醒來,上廁所遇見他:「你有打電話嗎?啊我不是叫你馬上打嗎?齁你待會馬上打過去」於是他們開心的吃早飯,連長們或坐或站的圍在救護車上嬉鬧,好不開心,鞋子都脫好了,就等著應召郎中為他服務。其後的命令,更是變本加厲,諸如「營輔導長要找你,馬上打電話噢,不要像上次叫你去幫連長戳水泡,結果白天才回!」,足見其官威之雄厚,兩個太陽高高掛,底下的人自是苦不堪言。

上行必然下效,某些士官的態度,雖是不敢輕犯,也是伺機尋釁。再打個比方,一日前往休閒室和連長報告,正當他聽的不耐煩,旁邊打桌球的上士,竟一個健步把球拍插往我屁股,力道不大,但也足以引起我大聲喝止。然對方的反應卻是:誰叫你要站在旁邊呢?而連長只顧著開心的呵呵笑。很不巧這一切只有一群親信們目擊,自然反映無望。

著實太多案例,但我也不願一一列舉成流水帳,只是提醒學弟,一旦踏入此營區,就得做好此等拔除尊嚴人格之預備。當然有賽也有爽,總是有幾個路邊發呆的下午,或者幾次待在救護車上顫抖或打盹的清晨,足以平復無奈的心情,但不滿是不分階級的,固然身為小兵總被士官呼來喚去,身為預官也有更高層的長官箝制,一層壓過一層,好壞不同,總歸還是賣身。

而另一方面,也要跟曾經處理過的弟兄說聲抱歉,當你抱怨醫官何處爽快去,怎不快來幫我若便利商店一樣迅速結帳時,我可能正在拔草,或者在撿垃圾,或者在掃廁所,或者在抽水肥,完全體現了那連長的訓示:「你又不是二十四小時在看診!幫忙做一下很難嘛!你是不是O營的人啊!」,所以我可能不能醫你,倒也不只是連續劇般美麗的口號而已。

2015年8月1日 星期六

仲丘雖死,大盜不止(三) - 濫用資源、便宜行事

入伍之前,即耳聞陸軍後勤一團糟,爹不疼娘不愛,動輒還要被冠上過太爽的美名。今之視往,才深知其中沉痾,已非筆墨能形容,原因大抵出在主官之重視程度,若是聽憑其「專業」分配,自是亂中無序,而不幸的,特種作戰,也是特別混亂。總歸來說,天下太平時,醫勤必然成為首要忽略的對象;直到哪天有所需求,指責及叫罵倒是劍及履及,「快來啊醫官」,吶喊的情深意重呢。在經歷過大大小小的行軍、演習後,這些看似華麗的表象,只消一點風吹草動,醜陋的內裡,便有全面崩盤的可能,如今回首,不知是技術好還是運氣好,總是令人不寒而慄。

將時間拉回大夥揮汗如雨、基地操演的當下,若有人細看待命救護車之內裡,應會訝異於其內裝如何不配救護之名。前半年在南部支援,用的是地支部衛生營的救護車,裝備和人員都水準具足,合作愉快。一旦自南部支援拉回,回到原本的O指部基地,反而青黃不接,救護車該有的器材良莠不齊,該有的鳴笛連壞三遍,該全新的電擊器貼片早已過期,想向上級申補,可惜文令早早被壓在檔案夾裡,得到全部貼片皆已過期的答案,豈能不讓人氣結?為了部隊的安危,也為了自己的安危,只好拉下臉皮,到處和人商借醫材,然終究不敵近乎無腦的訓練模式,以及惟你是問的高傲模樣。最有印象的,就是數日大雨後,棉質手套早已腐朽不堪使用,然而官爺們仍硬要部隊徒手割草,當然一堆手腳刮傷的,很快把OK繃耗盡。試著跟他們反應,得到的答案竟是:「衛藥材不夠,你要趕快去補阿!」著實啼笑皆非。

而一旦部隊脫離營區,在野外行軍時,唯一堪用的醫療資源,便是那台時常熄火的老式救護車。若是高官們對部隊的性命稍有憐惜,對救護車就該多點尊重;但正因為他們養尊處優慣了,水泡既長不到他們腳上,汗也流不到他們皮膚上,從冷氣房被拋來荒郊野嶺,利用權勢滿足自己都來不及了,又何有餘力去看顧弟兄呢?所以救護車不再救護,也通常不知道今天該往哪個未知的航道駛去,通常一早先當水車為大家送水,再來停等在高官寢前,看看有無人要叫車,繼而各式背不動又好看的包包,行李,鞋子,禮物,不管想不想的到的,全部往救護車塞就對了,「不然沒有地方(人)啦!」竟成為這一年來最常聽到的一句話,反正碩大的空間,用不到也是浪費嘛,不給你狂操猛用,怎麼值回票價?沒事的醫官,擺在那裏閒著也是閒著,沒三不五時找碴一下,實在礙眼呢!而我和那群弟兄,竟能活到現在,這又豈是幾句好險可以形容的?

最誇張的,當屬救護車竟成了營長的私人行宮。原本訓練的地點,距離營區有好些距離,高官無車代步,救護車變成計程車,倒也是人之常情,然而初來基地,沒有多餘的帳篷和空間,原本承諾給我的棲身之所,也正是那台救護車。於是我時常在淒風苦雨的夜晚,上演忠狗護主的戲碼,不論是冷得直哆嗦或累得狂打呵欠,一定得等他們開會開得盡興,才得謝主隆恩的滾去車上睡覺。此舉曾經被舉報,然高官們藝高膽大,反倒變本加厲,不管部隊跑得多遠,總是可以臨時把救護車叫回去,載一些麵包早餐,或是動物之類的勾當,而我也漸漸習慣一包睡袋攤開,水溝蓋睡法、餐桌睡法、別人不要的角落睡法,也許是特種部隊的另類訓練吧?而那營長見我睡救護車睡的開心得意,終於在最後幾天,沒有建築物遮蔽,滂沱大雨的晚上,幾道命令,便把救護車強佔己用。此時尚未習得輕功水上飄的睡姿,好險臨時分得他人帳篷一隅,倒也在水鄉澤國中活了下來。白日還要充當清潔人員,救護車一打開,各式咖啡罐菸頭滿地,幾次下來,倒也跟他的清潔工傳令成為好友,又聽聞更多事蹟,小有收穫。

「你覺得自己的命值多少錢?」大抵所有人都會回答無價。「那你願意花多少錢保住性命?」可能就不再那麼無價。「你願意花多少錢繳健保?」或許就有人要大罵醫德何在了。但無可避免的,一個人怎麼看待醫療團隊的價值,也反映了在乎自己的程度,當然眼高手低者例外。相同的,在軍隊裡,高官們願意花多少錢、閒置多少專業的人力、多少昂貴的急救器材,乃至於訂立多繁複的診療規章,都體現了其麾下人員的價值。其實滿不在乎卻得扭捏作態,貪生怕死卻只願死乞白賴,軍隊也好,社會亦然,這些荒謬行徑,也就只是價值觀落差的必然結果而已。

仲丘雖死,大盜不止(二)- 掩蓋事實、延誤送醫

那些年大大小小的冤案,姑且不論前因,若能在後果肇生前,真如軍隊喜言的「妥善處置」,或許也不至於發生。然而經過這麼多事件,他們彷彿不曾學到教訓,真不知是藝高膽大,又或是見識有限,往往大事掩蓋成小事,小事也會讓長官們毫無所識。如果單純不懂醫學也罷,畢竟我們來軍中服務的就屬醫療專業,但單就我在此單位遇到的,多是視建議如馬耳東風,視病人性命如草芥,他們的首要顧慮,往往是此類危安缺失是否傳開,必先杜悠悠之口,再考慮送醫時效,每每讓我們對病人的遭遇一籌莫展。當年洪案延誤送醫的爭議,仍記憶猶新;而就我輩醫生的觀點,要憑藉赤手空拳,在器材闕如的狀況下確定診斷,實屬不易,此卻為高官們的無理要求。但確定有問題了又不准送,試問留著我們又有何意義?筆者只好慶幸於任內不曾肇事,否則若真吃上延誤後送之大罪,高官們的肩膀是否能如嘴巴一樣硬挺,倒是值得觀察。

舉個例子,一日在台中谷關的行軍訓練,甫出發行軍,即傳來有人不慎摔跤,門牙裂開膝蓋挫傷,經火速開救護車馳援後,確認其意識清晰,只是雙腳行動不便,建議儘早轉送至醫院,尋找潛在可能之傷害,以及修復牙齒。然則經過層層冗長的電話回報後,得到的回應,竟要該名士兵在某班長的攙扶下,沿著某某溪"順流而下",躲避營門衛兵的查核,再於中橫台八線某處,與正巧載運新兵去民間醫院就診的士官長會合,當然是民用轎車。望著他踽踽獨行的背影,心頭縱有千萬不捨,也只能和駕駛在救護車上乾瞪眼。為何救護車不能執行救護任務,乃至於得偷偷摸摸的將傷者運出?很簡單,此時正處基地訓練,任何危安事故,一旦讓評分單位知曉,免不了扣分(實際上長官們怕懲處嗎?也未可知),於是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,特O作戰嘛,不禁令人莞爾。

但此處也不是隨時都不通人情。一晚緊急接到另一位駕駛致電,許是連上某某尚具姿色的女性同仁急性腹痛,一聽也許真的很危險,便速速放下晚餐往谷關醫務所奔去。一看不得了,一位女性在牆角啜泣,據傳是在當地醫官簡單問診後,初步判定是急性腸胃炎,大略吃個幾天醫務所的藥即可。然其男性同伴旋即咆嘯,下午五點時許吃了一帖藥,竟未見好轉,據傳藥品還是過期的,為當地醫務所開立。不聽還好,一聽真為彼此冒出冷汗。雖然一則哭泣,一則咆哮,一搭一唱下煞是感人,但看久顯然會引起閒話,在給藥被拒的情況下,只好以救護車送至高官處所等候命令。此生從未見識到眾星雲集,個官紛至沓來的關心病患,於是在一陣啜泣和關心話語中,她在晚間八點被救護車送去民間醫院,駕駛激動的高速了點,還緊張的忘記鳴笛閃燈,最後吃了幾帖看來跟醫務所沒兩樣的藥,倒也沒再煩過我了,只是駕駛途中還臨停便利商店,親手購置麵包和運動飲料奉上,也不得不讓人平衡報導,畢竟軍隊裡還是有按表操課的時候啊!只是因人設事罷了。

最驚險的一次,則是在部隊通行大雪山之時,經過三天的折騰,士氣明顯低落。在一次中午部隊野外用餐,而我們剛開著救護車下山加油後又回來,看著杯盤狼藉,大家睡意正酣,而我們枵腹從公,許是有點心酸。然更心酸的不僅於此,飢腸轆轆不久後,一位弟兄來看我,「醫官我血尿」,看他喘的,好似高山症和橫紋肌溶解的綜合體,無論如何就是不穩定,就是該立刻送醫。此刻恰好伴行的谷關少校醫官(身分是國防醫學院,將近主治醫師的經驗等級)也深感不對勁,於是一同向營長建議後送。「有這麼嚴重嗎?」,他輕蔑的回覆,讓我比他還不可置信。事後旁人推究原因,應是政戰主任恰巧前來視導,如果恰巧開車後送,那態勢就弱了,免不了吃一根檢討會串燒。我只好無奈地陪在血尿弟兄身邊,除了建議他蒐集血尿以昭公信,密切注意他的生命跡象,實在也沒什麼活好幹,只好自下午一點幫他擦眼淚,安撫著他的心情,慶幸他早點了解特O部隊的特性。撐到三點多,主任終於不知情的滿意離開,而高官們再度搬演眾星拱月,一面安撫,一面摸頭,甚至自掏腰包來收買人心,但結果還是荒謬:先讓救護車馳送下山,再於不顯眼處,換上便服,改乘民車至民間醫院就診。救護車何時變成明星的保母車?以血尿的嚴重程度,普通的小醫院能做什麼處置?除了心中大罵積習難改之外,也只能再一次看著他淚眼汪汪的離開,看著便利商店阿伯和女高中生的異樣眼光 - 真的,幸好你們都不用淌這趟渾水,軍車若總是幹這種不見光的骯髒事,又豈能怪外人投予異樣眼光呢?最後因為推遲許久,又是小醫院,檢驗結果當然沒事,高官們再度以驕傲的嘴臉贏得勝利,然而我是輸的額手稱慶呢!私下請他多注意,隔天竟又血尿,只好籲請其儘速放假至大醫院複查,如今想起,不知其腎臟安在哉?

高官們的專業判斷如此,低官的專業也不遑多讓。記得一次大雨的早晨,一位弟兄被攙扶進來,右手完全伸直無法動彈,一臉痛苦貌。經詳細詢問,竟是什麼撐竿爬牆後,自一至二樓的高度摔下。單就緊急處理而言,早該當成高能量撞擊之創傷,固定後緊急送醫了,沒想到單位主官來,先是寒暄幾句,接著看了看那動彈不得的手,一樣輕蔑地說「我看應該沒有那麼嚴重吧」、「去軍醫院還不是一樣會回報」、「這不可能骨折啦」、「我們觀察一下再看」,幾句連發,讓我也氣到不想理會,初步觀察生命徵象穩定,暫時沒有惡化可能後,簡易固定肢幹,便任由他們玩弄去。最後還是在輔導長的摸頭下,「這件事先不要告訴任何人呦!」,我才醒悟:身為夾心餅的餡料,是不可能,也不可以有任何專業意見的,唯一能做的,就是保護自己與可憐的弟兄,留下紀錄自保後,該讓他們「國防展演」一下的,禮數還是要到,才會心滿意足的讓我們接手。結局我想也不猜自明,又是在一個我們不注意的閃神,被偷偷載到民間醫院處理,幸而只是肩關節脫臼,後續仍待復健。

行筆至此,還有太多案例無法說透,僅列舉具代表性之案例於此。說到底,訓練必然伴隨風險,就好比有生必隨死,吃燒餅哪有不掉芝麻的道理一樣(雖然這芝麻,確有舉足輕重的效果)。如果他們肩膀再硬一點,不只在正顏厲色面對下屬之時,公開坦承的面對意外,處理意外,那麼意外也會可受公評。可惜問題從來不會那麼單純,令人質疑的訓練手段,乃至令人質疑的執行態度,雖然我並非軍事訓練專業,也不好評斷,但看來徒增危險的,卻總是蠻幹。設身處境,除了跟所有操課人員一起雙手合十,然後閉上眼睛祈禱之外,我實在不知道怎麼當個更稱職的代罪羔羊了。

仲丘雖死,大盜不止 - 軍醫哀歌

方自細數光陰的斑駁流年間脫身,收起浪擲時光的態度,重新回到一秒千金的人間,不免感到渾身不自在。咸謂時間就是金錢,年輕的時間更是寶貴,然而一日身為軍人,便一日覺得日子停滯如斯,即便之前在醫院有多苦多累,此等經驗仍是無與倫比。國家用盡手段,強徵年輕、健康男性的自由光陰,若是真造福社稷,也罷;事實上是浪費人力、投閒置散,也罷;但是任由高官濫用職權,視人命如敝屣,喚從屬如草芥,遂行其個人意志,一紙徵召令仿若賣身契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。

因緣際會,兩年前,我曾經站在白色浪潮的一隅,為著素昧平生的冤案聲嘶力竭;一年前,我仍不得不背著夕陽,帶著和他一樣的恐懼,走向軍營大門。曾以為早就略窺一二的,應該早已幡然悔改的,都已隨著修法而走入歷史。然而人是何等健忘,歷史永遠映照著未來。仲丘雖死久矣,然盜行惡作卻從未止息。在這既漫長又短暫的十一個月間,於特指部目睹之怪現狀,竟仍舊目不暇給,乃至於見怪不怪。距離洪案,轉眼間兩年餘,然而大小意外、強凌弱,各式光怪陸離的悲劇,仍不斷在這個封閉的環境上演。身為理應視病猶親,守護全體官兵健康的醫生,身不由己的流落此處,既為義務役過客而予取予求,又被賦予醫生之責而近乎苛求,來往之間,既要自保又得保人,著實心力憔悴。看高官們對於慘案忘懷之神速,對比近日眾官雲集,七十年餘仍可誇誇其談的國防展演,孤芳自賞、敝帚自珍的模樣,著實倒人胃口。
忝為鬧劇中所見所演的一員,一幕幕荒唐,參詳許久,每欲描寫出來,但一經回憶,總被悲哀填滿了腦袋,難以自嚥也無從落筆。如今總算退伍,往事雖已如雲煙般,不復也無足記憶。然首要顧慮到過往學長的名譽,以及末代醫官學弟的處境,將事實公諸於世、以正視聽,於我義不容辭;二則揭開軍醫官不為大眾所諒解之矛盾、悲哀、窒礙,望後進之輩,不得已因身體太過健康,而遭致國家公權力管束一年之時,能夠仔細慎選單位,必要時明哲自保,避免類似情事再發。若能達到拋磚引玉,揭開黑幕之效,學弟甚幸,也不枉費我地獄門前走一遭。